国殇墓园前所长:我在墓园见过当年的日本兵
一个人的房子,竟然还能看到当年战争的遗迹,采访毕世铣老人,这一点首先就令我们意外。作为国殇墓园管理所的前所长,他的身上有一种历史研究者的气息。家里一摞已经成形的册子上的总书名是:《寻找最后的远征军》,拿起来翻阅,主要是许多老兵、当事人的回忆,甚至包括部分日本老兵的回忆。
毕世铣的家,分老房、新房两截,腾冲的老房讲究三坊一照壁,但在他家看不出,“日本人当时来,拆了这老房做工事用了。”他指着残留的墙壁上,当年打仗留下的各式各样的弹孔说。
腾冲战役打响那年,毕世铣11岁,也和当地人在周围的群山上观战一个月,当时的情形经他说起来更戏剧化。“距县城3公里有个村,逃难百姓、当地农民都到那边的山上观战。白天打仗看不清,就选在晚上。那时大炮手榴弹一打开了,跟放焰火一样。观看的人多了,就有那卖香烟的、卖松瓜豆子的来做生意,还有人卖夜宵,热闹得像赶集。”观战的时候挂着汽灯,城里敌人以为那儿有情况,就朝汽灯开了三炮,大家赶紧把它收下。但因为并没打中,老百姓便自己分析:日寇怕是要完了,你看这炮弹都没力气了。于是第二天,照样挂起汽灯观战。
我问毕世铣老人,当时的百姓怎么知道远征军就一定能赢呢?他说:远征军炮火猛啊。势头在那儿,没有不赢的道理。老百姓心里都很兴奋,觉得自己很快就要回家了。攻打来凤山,毕世铣那会儿还在上学。有天放学,往来凤山上一看,那山顶上已升起我们的旗子。大家伙就把装书的书盒往天上一扔,欢呼一片。
当然,他也同样知道,这场战役打得艰难凶险。“从西门进城,城外远远都能闻到尸体的臭味。瓦片都烧红了,踩在上面,就像着了火一样。”
我们采访他,还想知道国殇墓园这些年的变迁。“解放初专门派了一位老人做守墓人,那些碑,‘文革’时才受到毁坏。但城里还有一个碑,被老百姓想办法保护下来了。就是参与打腾冲战役的198师碑。”“当时它处在县招待所里面,没那么显眼。职工便用泥巴把它糊起来,再刷个标语条幅:‘毛主席思想万岁’,就没人敢动了。”
做所长期间,毕世铣老人还遇到一件事。和烈士后人寻碑有关。1942年,日寇直逼怒江,国军紧急炸毁惠通桥,以阻击敌人。日军用橡皮艇渡江,情势危急,这时36师两个连紧急赶到,架起机枪阻击,把敌人彻底阻止在怒江天堑西岸。参与这场战役的有位杨应洪营长,后来战死在腾北,战友为他立碑,地点就在腾冲和顺镇益群中学旁边。“文革”一来,杨营长碑也难逃被毁命运。杨营长的儿子杨大理后来来寻碑,毕世铣老人带他来到和顺图书馆,正要开口向馆长打听,不想他已知道来意:不用找了,杨营长的碑就在我们这里。和顺图书馆,如何又拥有这块碑?原来,这之前,有一条路要铺,一位过路人看到铺路的基石中有一块碑,细一瞧,便说:不行啊,这是抗战烈士碑,怎么能拿来铺路呢?于是100块钱买下来,交到了和顺图书馆。“也算是给后人有了交代。”
国殇墓园要面对的,不仅是远征军的后人,还有日本人。日本人到国殇墓园做什么,说来是个棘手问题。因为它牵涉到中日关系。毕世铣把来这里的日本人归为三类:一种年龄比较大,声称是来请罪的。他们鞠躬,也从日本带来大米、酒和香,很虔诚地为远征军战士做祭奠。但这些人是少数。
第二种,他们既纪念远征军,也在墓园里的倭冢前默哀。他们属于中间派。
第三种则是不认罪,还偷偷把祭品祭献到倭冢背后。
对后两类,工作人员会严加防备。
参与过腾冲战役,后来活着的日本兵,最有名的是吉野孝公。当年他是那场战争中的卫生兵,侥幸逃出,被俘虏,后被遣送回国。晚年他写过一本回忆当时战争残酷情状的《腾越玉碎记》,国内译作《腾越覆灭记》。毕世铣回忆,他是在保山开会时见到了这位作者,后来他到墓园,忏悔罪行。“这是位厌战的鬼子兵。”
关于这位鬼子兵在日本的情况,毕世铣通过一位调查战争慰安妇的日本人西野馏美子了解到一些,吉野孝公在日本很沉默,老兵的活动很少参加。但每年9月14日(即腾冲收复日),他都会把当年战友请到家中,一起念经。一直到死前,他一直坚持做这件事。
因为那场血与火的较量,在腾冲,你很少能听到采访者提到当年的日本兵,可以是毕先生这样的语气,并描述出这样的场景。整个滇西,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日本人难以涉足的土地,直到今天,当日本人千方百计要取回战争遗骨时,他们还是只一个字:不。
历史的悲情,在这片土地,显得那么复杂而又沉郁,对此,你也只能理解,而无法再多说什么……
文字 孙小宁